施蛰存与杭州 余小沅
2010年10月26日 15:07:12 星期二

2003年11月19日,中国现代著名作家、文学翻译家施蛰存先生,因多种脏器衰竭在上海华东医院逝世,享年99岁,可算是功德圆满,寿终正寝了。

30多年前,我在宁夏煤矿挖煤时,觅得一本上世纪30年代由施蛰存删节的《金瓶梅词话》,躲在废弃的煤巷里,用矿灯照着偷偷地阅读。悄悄聚集起来的瓦斯,窒息着我,差点送了我的命。从此我“认识”了施蛰存。后来读文艺理论研究生,又读了他不少心理小说,如《将军的头》、《梅雨之夕》、《夜叉》等。他可以把一个保姆在从银行回家的路上所想所思铺陈成一篇小说,显然是接受了显尼志勒、蔼里斯、弗洛伊德等人的影响,以心理分析来揭示现代人的精神世界。这种写作手法在当代已司空见惯了,但在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因长期受中国古典白描、直述创作方法影响而以叙事为主的文学界,应该说是探索和先驱。

1982年起我在浙江省文联《江南》文学期刊当小说编辑。1983年因众所周知的原因被停刊。1984 年初,经过风雨的《江南》要复刊,复刊就得组稿。其时,我得到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将出版《金瓶梅》洁本的消息,惊喜不已。请示领导后,决定赴沪向施先生组稿,拟题为《谈〈金瓶梅〉的文学价值》。因30年代先生与鲁迅之间的误会而论战,建国以后虽然当了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但长期被冷落而“蛰居”。于是我冒昧写了封“探路信”到华东师大。想不到一星期后施老就回了信。

小沅同志:

惠函昨天从华东师大转来,因我不去师大,故收到迟了。

“金瓶梅词话”已有人民文学出版社在印,恐怕你们迟了。

我病后行动不便,终日在家,你们有人来访,任何一日下午均可。我住在上海愚园路1018号邮局楼上,请走后门(在1032弄内)。

此复 即问好

施蛰存  3/6

他还在信左下方专门画了指路图。接信后,我买了6元一盒的两盒杭州中药二厂的“双宝素”和一束鲜花,带着刚刚从杭州大学毕业的年轻编辑小操一大早坐火车直奔上海。

施老住在愚园路一座楼房的二楼,雅致的客厅里书堆成山,碑帖如林。他满头华发,精神矍烁,看不出已有80岁高龄。他祖籍杭州,于是我问他可否用家乡话交谈。他笑道:“蛮好,杭州话听起来木佬佬亲热的。”并抚摸着两盒“双宝素”说,“我小时候父亲带我去看人,拎两瓶胡庆余堂‘虎骨御风烧’,现在时兴这个东西了。”我说:“现在老虎是保护动物,骨头也不能浸酒了。杭州中药二厂老底子就是胡庆余堂的一个车间扩建的,牌子绝对靠得牢。”施老笑了,说,“胡庆余堂的,蛮好,蛮好。”

施蛰存生于1905年,父亲是杭州的一名晚清秀才,开始在家乡教书,因其文字、书法出众,被苏州一所师范学堂聘为文员,兼管藏书。辛亥革命后,父亲失去了工作,全家来到松江,正好原来推荐他父亲进师范工作的先生在松江创建了一家补袜厂,就请施蛰存的父亲去那里工作,从此,他父亲开始执业工商,施蛰存也就成了为鲁迅所“不齿”的商人之子。父亲从苏州迁居松江,未带家具,只带了十二只装满书籍的书箱。施蛰存从小跟着父亲读书,从《古文观止》读到《昭明文选》,没几年,就把父亲的十二箱藏书全读完了。

中学毕业后,19岁的施蛰存想考北京大学,但父母亲觉得离家太远,后来就进了杭州之江大学,这是一所教会学校,师资中没有学者,唯一让他感兴趣的只有英语。那时,年轻的施蛰存常常独自带了书本在钱塘江边沙滩上找一块大石头坐着看,在滔滔江水的陪伴下,他读泰戈尔的《园丁集》,读拜伦的十四行诗。在杭州施蛰存结识了戴望舒、戴杜衡、张天翼、叶秋原等人,当时,他们都还在读中学,施蛰存后来曾有一首诗描述见面与交往的情景:“湖上忽逢大小戴,襟怀磊落笔纵横。叶张墨阵堪换鹅,同缔芝兰文字盟。”这几个人,都是爱好文艺的年轻人,因意气相投,他们就组织了一个名为“兰社”的文艺团体,并出版了以旧体诗及小说的四开旬刊《兰友》,由戴望舒担任主编。

在杭州之江大学,他以青春的激情,开始了最早的日记,并记下自认为平生“最美丽”的日记。7月炎夏的一晚,他写道:

晚饭后,散步宿舍前,忽见六和塔上满缀灯火,星耀空际,且有梵呗钟声出林薄,因忆今日为地藏诞日,岂月轮寺有祝典耶?遂独行到月轮寺,僧众果在唪经,山下渔妇牧竖及同学多人,均行游廊庑间,甚拥塞。塔门亦开放,颇多登陟者,余踌躇不敢上。看放焰口至九时。旋见教授女及其弱弟,方从大殿东遍出,望门外黝然者,亦逡巡莫知为计。余忽胆壮智生,拔弥勒佛前蜡烛,为牵其弟,照之归校,并送之住宅前,始返宿舍,拥衾就衣,不胜其情怀恍惚也。

8月的一天晚上,他被钱塘江边的夜景所迷,文思泉涌,用明人张岱的笔意,记了对钱塘江的深情。

晚饭后,在君房中闲谈,忽从窗中见钱塘江中灯火列成长行,几及一二里,大是奇观。遂与君同下山,在操场前江岸瞭望,方知是夜渔也。欻忽间,渔舟绕成圆阵,灯火亦旋作阛形。皓月适照江心,如金刚圈绕水晶镜也。须臾,忽闻江上沙沙有声,则数百张网一齐撒下矣。波摇金影,目眩神移,生平未见此景也。

施蛰存在之江大学大约只在1924年夏秋读了三四个月,他晚年回忆说“在学问方面并未有多大长进,但在自然景色方面,倒着实享受了一些。”

1924年秋,施蛰存改入上海大同大学,戴望舒入震旦大学法文特别班。过了一段时间,戴望舒、施蛰存又与同学刘呐鸥创办了“水沫书店”,取水面上的浮沫毫不足惜之意,在四川北路海宁路口的公益坊内租了一幢单开间二层楼的石库门房子。水沫书店经营3年,共出版了40余种书。到1931年,由于大量书款收不回来,以及国民党上海党部的无理干涉,不得不宣告停业。

1932年3月,施蛰存收到张静庐的信,信上明说,他们要办一个刊物,想请施蛰存出任主编。施蛰存当即写信邀请在杭州的戴望舒和杜衡一起来上海。他请戴望舒选编新诗来稿,并主持法国和南欧的编辑事务;请杜衡担任一部分创作小说的审稿工作。冯雪峰除了自已为《现代》写稿外,还答应向鲁迅联系,请他为《现代》写稿。

1936年施蛰存31岁,因身体不好,医嘱静养。上海的喧闹使他必须离开,周边有苏州、无锡,但挑来挑去还是杭州。在杭州西湖边休养期间,巧遇老朋友,推荐他到行素女子中学担任语文老师。位于横河桥下的行素女中的校舍原是清初龚翔麟的故居,宅旁有一个小花园,名为蘅园,里面有一尊叫玉玲珑的湖石,据说是宣和年间出产的花岗石,湖石旁有一座玉玲珑阁。是龚氏藏书之所,施蛰存授课的教室就在阁下。施蛰存住在那里,闲居无事,就泡上一杯茶,坐在那里欣赏玉玲珑,倒也自在。每逢星期日上午,施蛰存都要去西湖边的喜雨台饮茶,那里也是古董商茶会之处,他因此得以见到各地所出的文物小品,并可以当场议价购买。当时,刚刚发现了南宋修内司官窑遗址,施蛰存购得青瓷碗碟20余件。从此,有了玩古之癖。想不到这一雅玩癖好,竟促使他与沈从文结成了一辈子的文坛挚友。

他在杭州短暂的时间里,童心大发,游兴十足,似乎要弥补他八岁离杭的遗憾和缺失。他走街串巷,看杭州众多的黑魃魃的墙门,觉得这些蕴藏许多世道变迁的高墙和深巷,比上海清一色的石库门更有味。他买“五个龙连(杭州方言‘铜钱’)一串”的山里果儿,吃得津津有味,并为咖啡糖牛奶糖抢去了山里果儿的生意而懊恼。

上海的黎庵、海戈合办了《谈风》杂志,向正在杭州的施蛰存约稿,于是他写下了《黑魃魃的墙门》、《山里果儿》、《茶》、《酒》、《赏桂记》等数篇妙文。他对杭州的茶特有钟情,他说,“平时吃惯了自来水或雨水泡的普通红茶的感觉来尝啜杭州的茶,深觉从前所吃的实在算不得茶了。”在他对杭州深情所至之余,也对杭州的陋俗给予了调侃。他在《酒》这篇小文中写道:“在旗下(即今湖滨路、延安路一带)一带,另外有一种酒家,仿上海咖啡店之例,每家都有一二个女招待。君当垆,也许有人会觉得怪有风趣,但他如果一脚踏进那酒店,便无异于误入了黑店,得留神酒里的蒙汗药了。你不点菜,她会给你代点;你不吃,她会代吃;一菜未完,一菜又来;你是欲罢不能,她是多多益善。杭州旧有民谣云:‘大清娘,鼓楼前,吃菜吃酒不要龙连。’大清娘,不知何职,想是浮浪女子之意。我真想不到这些鼓楼前的大清娘如今也赶到了旗下,继续其白吃酒菜的生活,真可谓能赶上时代潮流者。”

不知不觉谈了一个多小时,以上所写施老对杭州的感受,有些是访问时施老回忆说的,大部分是笔者根据施老的资料补充的。其间他还谈了对鲁迅的敬意,但也鲠直地臧否了鲁迅和黄源。当我向他约稿时,施老连连摆手说,“年纪大了,不要出这个风头了,还是搞搞这些东西好,安耽。”说着指指红木八仙桌上堆着的汉碑唐帖拓本。这时,师母为他送上药片,说,“上月刚动过肛肠手术,下面还挂着袋子呢。”我听了,不由黯然,起身让小操给我和施老照了张合影,并告辞。施老带着歉意送我到大门口,依依之情,流露出对家乡杭州的深深眷恋。

我回杭州后,虽然稿没约成,但想写一篇访问记,于是又去信要一张他的写作照。不几天,他就寄了二张来,并亲笔又附了一信。

小沅同志:

函悉。我没有好些的照片,只找到二张,不知可用否?横的一张可截取中间一条制版,用后希望还我,因为都是只此一张。

祝好!

施蛰存  4/1

后来,因为领导认为《江南》登访问记不适合,我就辍笔了,照片也及时璧还了他。20年过去了,我总觉欠施老一笔情,并为之内疚。现在《政协通讯》杂志上,我有了一个机会,能写下一些粗浅的文字,奉献于施老灵前,还了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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