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寅初先生是我国当代著名的民主人士、经济学家、新人口论的开创者。正如“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马先生一生的丰功伟绩、道德文章是从早年的发蒙、教育开始奠定的。本文主要介绍马寅初家世和早年的学业与活动，旨在发掘马寅初这段不为人知的经历，以弥补现有研究的不足。

　　儒商世家

　　马寅初（1882. 6.24—1982.5.10），原名元善，字尹初，善字辈，排行第五，清德宗光绪八年五月初九（1882年6月24日），诞生于浙江绍兴府一个酿酒世家，其家族酿酒历史至马寅初已历七世，所酿之酒民国时曾荣获世博会银奖。马寅初的高高祖、高祖、曾祖皆是当地有名的儒商，热心公益，行绩传于民间，载之方志。祖辈及父辈亦多俊秀之士，好文艺，其行状多载于《绍兴地方志资料》、《越州名人录》等。马寅初的父亲马庆常（1851—1909），字棣生，秀才出身，童年时家遭变故，咸丰辛酉，家被乱兵洗劫，家道中落，兄弟们担负着振兴家业的重任，或经营祖业酿酒，或散于各地经商，或读书求仕步入“绍兴师爷”之列。同治五年，马棣生随堂兄马赓良从绍兴小皋埠迁嵊县浦口镇，创办“马树记酒坊”，后兼营丝茧。现年90多岁的张永刚老伯幼时即随其父在“马树记酒坊”做工，学得一手好手艺，是嵊州有名的酿酒师。他说，当年马寅初故居门堂上挂有“文魁”匾额。马寅初在耶鲁的档案上登记也是：“秀才出身，是个丝茧商人”。马棣生家教森严，家中从墙上雕砖到家具、瓷盘，上面的图案无不散发出礼教文化的气息，还将封建皇朝巩固统治的“连坐”之法用于儿子身上，即兄弟5人中，若1人犯错5人全罚，以达到相互监督的目的。

　　中国士大夫家缔姻多重门第，绍兴尤甚。马树记是会稽吴融马氏小皋埠分支。会稽马氏，自清嘉庆后，百年间，单进士就出了8人，在绍兴被称为仕族。这样一个世家出身，就注定了马寅初的婚姻不能自主。查马氏家谱，马寅初的祖上多有妻妾数人，祖父同堂兄弟有20人，这在古时，是很为人羡慕的，被称为“天爵”！家谱中祖辈皆幼年订亲，且皆女方年长2—5岁不等。父辈中以绍兴名士马赓良为最年长，家谱刊印时，马赓良才12岁，聘皋埠何氏，比马赓良年长4岁。据说，聘一位年长的妻子，目的是能够管理家业和丈夫，不致败落。

　　志在读书

　　马寅初5岁启蒙，7岁入七品文林郎陈光佑门生俞桂轩门下。其时，俞在浦口新进绅缙黄国进家设馆授徒，而黄国进乃马寅初伯祖嵊县教谕“迪功郎”马肇墉的儿女亲家。马肇墉是当地名人，家有弟媳和儿媳两座牌坊。因此为马寅初聘黄国进孙女黄氏为娃娃亲，算是老亲做亲，门当户对。《马寅初在故乡》一书中说，黄氏及笄去世，而当时马寅初才12岁，可见黄氏比马寅初年长数岁，这恰符合马氏宗谱。黄氏去世后，归葬于马树记王舍墓冢。

　　黄氏夭后，马寅初与宋省庵（宋子云子，贡生出身，留学日本，为早期同盟会员）曾短期随父好友县城绅商吕笑燮为师。吕笑燮，贡生出身，教书之外还与宋子云合营“薛源茧行”，非食古不化的老夫子。次年，13岁的马寅初转绍兴，寄住舅家，偕表兄王舟在绍兴学堂读书，对数学产生兴趣，而对国文却无心得。马棣生同祖父的堂兄弟有15人，其中6人为秀才出身，但都阻于乡试，有的还废了祖业，生活从小康变得困顿。秀才出身的马棣生，因见马寅初科举无望，遂要他学做账房，管理生意，而马寅初志在读书，无意继承家业，在家无所事事，学会了赌博推“牌九”，父子矛盾越来越深。马寅初少年赌博的经历，在民国成为文林趣谈，民国《大观园周刊》曾刊登过徐大风写的《马寅初少年时代：原来是个大赌徒》的文章。

　　最终，在马寅初甚至以死相挟的坚持下，父亲同意他继续上学。因清末政府对酒业苛以重税，马棣生因而兼营丝茧，而丝茧生意须与外人打交道，要会英文，遂经好友上海瑞伦丝厂经理张绛声安排，马寅初到上海中西书院学习英文。马寅初回忆说：“余喜学数学，尔时同乡支先生即今日于工业界有成就的支秉渊先生之父，精深数学，余欲从之。后闻支先生在绍兴学校执教，欲束装投考，但我的父亲却嘱余读英文，遂随家父的挚友湖州张绛声先生来沪，入虹口昆山路之教会学校中西书院。”

　　马棣生虽然安排马寅初去上海读书，但是临行前，又给他安排了另一桩婚姻：与嵊县沙园乡绅张名淡之女张桂君订亲。张名淡乃宋子云先生儿女亲家，因为这样的转折关系，马张两家联上了姻亲。此后，嵊城望门宋子云、宋延华两家后人有5人嫁入马家。这是封建联姻的延续。

　　1900年寒假，19岁的马寅初按家规回浦口马树记酒店（今马寅初故居）与张桂君完婚。次年生一子，名本炎，百日时夭折；又次年添一女，名仰元，亦夭亡；1904年，又生一女，名仰班，成年嫁绍兴“三味书屋”寿洙邻次子寿羲民。

　　“英文程度很高”

　　1898年，17岁的马寅初在父亲的安排下，随舅父（舅父是位基督徒）从宁波坐轮船到上海，入读上海中西书院。上海中西书院，是基督教新教监理会林乐知，于1881年夏创办的教会中学，地点在上海法租界虹口昆山路。1900年，东吴大学创立，中西书院并入东吴大学为东吴大学第二中学。学校师资很好，皆社会名望之士，宋子文的父亲宋嘉树是该校的英语老师。中西书院是一所贵族子弟学校，实验室、藏书室、医务室、洗浴室、自来水厂等先进设施完备。学校学费很贵：修金年洋70元；膳宿费年洋36元；灯油茶水仆工费年洋24元；体操（操衣、操鞋）费年洋21.95元；化学5元，生物、植物3元；共计洋151.95元。学制为6年，分初级2年，中学4年，每班20人，每年正月二十开学。学校所定课程与美国中学相等，并兼重中文，课程为：道德、经学、史学、文学、英语、植物学、动物学、算学、体操；二年级增加物理学、化学；三年级增加中外地理；四年级增加身理学。道德课，圣经新约宣讲大旨，旧约宣讲列传。学校章程规定：学生“每逢礼拜日放学，诸生中愿进讲堂听讲圣经固属有益，总以各随自便，毋稍勉强也。”学校追求纯洁、质朴和自由，学校里只有知识的传授，没有禁止看的书报，自由讲学，自由研究。课程以英语讲授，第一年不教西国名物，而以中国常见物翻译为西文教学。学校奖励制度很多，如年级前2名学生可免次年学费；学校组织益智会，每年英文演讲最优者奖励金牌一面，于毕业时发给。在每年2月5日举行毕业典礼时，地方官绅、洋务总办、上海领事等都会亲自或派员莅临祝贺。毕业学生，很受欢迎，多在海关、邮政、电报、商界和政界从事。学校培养了大批英才，吴经熊、谈家桢、顾维钧、贝松荪等都毕业于该校。

　　马寅初原先是顺从父亲的安排到上海读英文，以便将来做生意。到上海后，上海租界的繁华、中西书院的教育，及出身儒商家庭的影响，他接受了洋务派实业救国的思想，决定报考北洋大学。他说：“从前年少的时候，我想将来能够到上海去读三五年书，懂一点英文，做一点小生意就够了；哪晓得到了上海以后，就想到北洋大学去读书了，到后来又出洋。”

　　马寅初在中西书院读6年书（7个年头），虽然读书刻苦，以致眼睛也近视了，但是学校的课程与他实业救国的志向并不符合。他说：“七年之后，英文程度很高，但于数学，似无心得。”

　　“冒昧”考入北洋大学

　　1904年4月，马寅初自己改名“寅初”，以马寅初，字尹初，考人北洋大学头等学堂矿冶专业，从此“元善”这个名字没有再用。

　　北洋大学创建于清德宗光绪二十一年（1895年），初名天津北洋西学堂，是我国最早培养工程技术人才的一所大学。“二十六年因拳匪作乱，校务中止，二十八年收复，袁世凯督直于西沽武库旧址重建，正式招收正科新生，二十九年（1903年）四月一日（农历）重新开课。学校分头、二等学堂，头等4年，二等4年，当升到头等第二班（三年级）时，得习专门课程，其专门课程为法律、土木、采矿冶金三门。”冶金采矿专业每周课程、课时安排：一年级：英语4、德语4、国文3、数学6、物理5、化学6、地质2、图画2；二年级：制图6、应用力学4、微级方程2、测量6、结晶学吹营分析矿物识别8、地质5、化学9；三年级：水力学2、热机关学2、冶金制器学2、电气工学大意2、计画及制图4、机械学4、采矿学4、矿床学3、选矿学2、冶金学大意3、化学定量分析10、制图2、机械制造法2、岩石学4。学校教师大多是外国人，教学以英文授课，三年级始，工矿班增加野外实习，其中一些课程为定期学完。

　　早年的北洋大学比现在的北大、清华要牛得多，是当时唯一一所官办大学。考入北洋大学，不但一切费用全免，书籍、纸张、笔墨，以及食宿费皆由国家供给，此外，每月还发给学生膏火费白银一至七两不等（每两白银合1.4—1.5银圆），随年级的升高而增长。而且毕业后，清廷即赐进士出身。在当时国人眼中，只要进了北洋大学就等于有了官阶，前途无量，因此马寅初考入北洋大学头等学堂时，家乡浦口举行了隆重的“树旗杆”仪式，这是只有高中举人才能有的规格。

　　北洋大学地处荒郊，在离天津十里外的西沽村，校园四周都是荒林、旷野，没有人居，东北两边绕着一条大运河。但校内大操场、足球场、篮球场、网球场，自来水厂、电灯厂、暖气管、煤气灯、实验室、医务室，一应俱全。相比上海中西书院自由开放的空气，北洋大学就是一所专制而封闭的学校。它是一所讲究等级的学校，教师居住的是华丽的洋楼，学生则五六十人居住在同一座大屋子里，里面再用木板分隔成5平方尺小间，每间可放一张床外，还能放一张半边的桌子，连同学聊天都没有站的位子。宿舍窗户不多，离窗户远的地方白天也要点着灯才能看书，而且空气污浊，因此学生们都很讲卫生，温习功课都在教室，除了睡觉外，在宿舍的时间不多。又因为学校远处荒郊，不与城市接近，交通不便，谈天不易插足，学生又个个用功，“除了十几位学法科的人有做官发财心思外，没有不志趣清洁的，个个都是以做工为将来的事业。”在这样一所封闭沉闷、专制没有人权的学校读书，学生们不但没有不满，反而认为章程严明。该校派美留学归国后继任校长的赵天麟在就职典礼上说：“北洋大学的好处就在专制。我没有别的话，只有用专制的手段照章程办去。”

　　其实，学生们对学校制度没有不满也是不真实的。民国《文林》曾刊登过一则文人趣事：说北洋大学的教员都是外国人，上课休假都按阳历执行，每到除夕春节，家家团圆，但学校学生还须在校上课，同学们对此心里不满，但不敢反对。一年除夕，学生们因为想家聚在一起就餐，餐后聊天休息迟，英国训育长还来查房。马寅初等想出了一个报复办法，即在门框上放一瓶墨水。次日一早，英国训育长照律来查房，一推门便被墨水溅了一身，狼狈而去。此后，学校规定，每逢旧历年时，放寒假15天。

　　不光是学生们对学校校规有抵触，工矿学生对自己的专业恐怕也是迷茫的。工矿学生升入三年级时，矿科学生需随教员往泰山、北京西山等地考察地质矿物，作为课外实习，最少四星期，实习旅行费均由学校供给。实习期间马寅初对所选专业感到迷茫与失望，他说：“冒昧投考天津北洋大学，幸被录取入矿科肄业，而地质学是主课，但校内无标本可资研究，只读死书，有何用处？即在校外做实习工作，深入矿穴，测量矿藏，因该时矿藏多用土法开掘，不用机器，毫无保险设备，时有爆炸惨案发生，死伤无数。且穴中人，粪与穴中之煤，因光亮不足，无法辨别。出穴之后，蓬头垢面，臭不可当。尔时，余对自己曰，此路走不通也。”

　　“一生之转折点”

　　机遇往往光顾幸运且有准备之人，1906年，北洋大学决定由美国人丁家立任留学生监督，派北洋大学学生赴美留学。1906年7月，复校后的第一届学生未待毕业即全班送美留学，有刘瑞恒、赵天麟、朱公钊、钟世铭等31人，外加堂外学生4人，共35人，以工矿生为多；同年，选派法律学生两人赴比利时。次年（1907年）复派第二届法律班学生冯熙运、钱檞亭、李成章等11人，及矿科学生马寅初，外加土木科自费学生2人，共14人赴美国留学。其中马寅初是以优秀生获得选派官费资格的。此后，北洋大学只给予毕业学生毕业证明，不再提供官费，马寅初既是幸运，也是凭自己的努力获得的机会。马寅初自述：“幸北洋总办（王绍廉）与教务提调丁家立（美国人）意见上时有冲夺，诉之于北洋大学督办袁项城（尔时项城为北洋大臣兼直隶总督）。项城……于是想出一个使三方面满意的办法，其法维何？即派送学生赴美留学，以丁家立为留学生监督，款由海关道台梁敦彦筹措。三方面闻之皆大欢喜，而余亦随之赴美留学矣。这真是余一生之转折点。”

　　（作者系马寅初纪念馆办公室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