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26日，西溪菜市正式营业。不仅能零距离感受渔鲜，更把人们拉进西溪湿地“碧波涌动，光影交错”的自然氛围——这家“引爆”想象新菜市，又一次站上了网络人气的“C位”。

党的二十届四中全会报告指出，要“切实抓好民生保障，多渠道挖掘潜力”，同时要“加强基本公共服务，解决好人民群众急难愁盼问题”；7月举行的中央城市工作会议也强调，“着力建设舒适便利的宜居城市。大力发展生活性服务业，提高公共服务水平，牢牢兜住民生底线。”

民以食为天。作为重要的民生保障设施，菜市场的兴衰牵动着亿万人心。随着网购和专业生鲜超市的不断崛起，传统菜市场正遭遇前所未有的挑战。近日发布的网经社《2024年度中国生鲜电商市场数据报告》显示，生鲜电商用户中25-35岁群体占比超过60%；此外，年轻人每周花在买菜上的时间比老一辈少40%以上。尤其在大中型城市，不少菜市场人流稀疏，甚至面临退出市场的风险。

怎样让菜市场焕发新活力？面对这个共性课题，一场改革实践正在杭州市西湖区兴起：近年来，该区开展“一菜一早”（菜场、早餐）民生工程，完成了包括文二菜市、西溪菜市在内的20多家菜市场提升改造。这项基于普惠民生的系统性升级，改出了新天地——2025年以来，西湖区农贸市场经营总额突破11亿元，对比提升改造前销售额同比增长20%以上，日均客流量同比增长30%以上，真正实现了在“小切口”里实现“大民生”。

西湖区的菜市场改在哪里？妙在哪里？笔者前往西湖区菜市场一探究竟。

西溪菜市。记者 曹坚 摄

“爆改”老菜市

走进古荡菜市，“明亮感”扑面而来。无论是充足的灯光，还是码放整齐的果蔬肉蛋，抑或几乎一尘不染的柜面和地面，都让人产生“错觉”：这真是菜市场吗？

此时，古荡菜市负责人郁红梅正与几位模特经纪公司代表聊着。“他们想在市场里办一场时装秀。我看行啊！”郁红梅笑着说。

古荡菜市创办于1996年，近30年来历经4次大规模改造。而最近的一次，始于2024年初。今年年初，古荡菜市完成升级后，老顾客们逛后一致认为：变化很大。除了“民国风”的装饰风格，品类重新划分区域，菜市还增加了不少业态——门口多了早餐一条街，还添了咖啡馆、花店等。

2023年9月，西湖区启动“一菜一早”民生工程，以“一场一特色、一场一方案”为思路进行菜市场改造。“通过前期调研，我们发现年轻人并非不愿逛菜场，而是对菜场的环境和千篇一律不满意。”西湖区市场监管局相关负责人说，通过结合消费趋势，打造差异化场景，西湖区这一批完成提升的菜市场，可谓“各有各的精彩”，很快赢得了年轻人的青睐。

如今踏进西湖区的菜市场，首先印入脑海的是“颜值”。若用一句网络流行语，这是一家“爆改款”菜市场。不仅一改过去菜市场脏乱差、臭气熏天的旧形象，更以环境优于一般场所、富含地域特色的面貌，在“人间烟火气”里绘就“诗和远方”，打造杭州新的“金名片”。今年，松木场美术馆式菜场、古荡民国风菜市、骆家庄智慧农贸市场等成为“网红打卡地”，文二菜市、东山弄市集先后登上央媒优秀案例报道。

年轻商户在切肉。记者 赵路 摄

更大的不同，是这里冒出的“年轻态”。古荡菜市门口的大屏显示，截至当天下午5时，菜市的人流量已超过4500人。“工作日4000人左右，节假日经常突破6000人，比改造前增长了30%以上，”郁红梅说，“新顾客中，年轻人占大部分。改造前，下午市场里没什么人；现在，上午中老年人多，下午年轻人多，很少有空档期。”

年轻化的不仅是顾客，更是商户。据统计，古荡菜市新一轮改造后，这里105家商户中，90后、00后摊主有30多位。改造和过渡期间，古荡菜市推出了一系列吸引年轻商户的政策。如90后、00后新商户可减免前3个月的租金、将改造腾出来的好位置优先租给年轻人等。“有老商户开始不理解：凭什么一样做生意，年轻人有特别优惠？我们就做工作：年轻人最懂年轻人，他们让市场更有活力，也让整个市场受益。”郁红梅说。

90后的成琛就是新引入的商户之一。他此前从事电商运营，坐办公室喝咖啡，如今穿上围裙卖牛排。他的加入，果然带来新气象。“周围一圈商户，我一个个帮他们建微信群，做‘私域流量’。现在他们空闲时都不互相聊天了，而是拿起手机和客户聊。”成琛说。

当然，“老人”也帮了“新人”。成琛刚摆摊时，连切肉都不会，是老商户手把手教出来的。不过，学切肉的过程中，成琛又发现了门道：一条牛尾巴七八斤重，如果只能整卖，客群就不多了。于是，所有卖鲜肉的商户都开始卖起了小份肉……

“年轻人真的回来了！”在古荡菜市卖了20年蔬菜的张红说。无论是来来往往年轻顾客，还是身边的年轻“同事”，都让这里变得生机勃勃。“以前我不太注重‘卖相’的。但年轻人让我知道，菜要摆得整齐，灯光要亮，‘颜值’也是竞争力。希望年轻人再多些，市场的生意一定会更好。”

通过提升改造，改变了菜市场在市民心中的形象，更改变了它在商户心中的形象。在菜场工作和创业，也是有尊严、有前景的。这也是西湖区实施菜市场改革的核心目标之一。

变身“邻里中心”

“孙二娘早点”“鲁智深熟食”“柴进海鲜舫”……这不是水泊梁山，而是宋江菜市。今年8月，从文一菜市升级而来的宋江菜市一开业，便成了杭州的一张“网红”新名片。不仅社交平台热度居高不下，还吸引了大批年轻人和自媒体博主专程来“打卡”。

在对菜市场的改造过程中，西湖区明确提出“文旅+科技+便民”提升路径。“我们从体制机制入手，采用公私合营等新尝试，让菜市的运营方式更加多样；通过业态整理、开辟新空间等方式，打破了旧菜场的格局，让‘转身’更加灵活；通过引入新科技、新业态，不断丰富菜市场的功能，增添更加丰富的生活场景，努力将菜市场建设成为邻里之间的聚合点。”西湖区市场监管局相关负责人表示。

宋江菜市。记者 赵路 摄

“文化味”提升吸引力。“宋江菜市的新IP，正来自它所处的宋江村。相传，施耐庵写《水浒传》时驻足西溪，宋江村的地名正由此而来。”宋江菜市负责人周林刚介绍，围绕这一大特色，整个市场都以宋韵主题打造，除了大量采用竹青、靛青、秋香色等“宋二十二色”外，飞檐、棚摊等宋代建筑、生活元素也在市场里随处可见。

宋江菜市新增或改造了14家不同类型的“水浒英雄”业态——“鲁智深熟食”由一家卤菜店升级而来，“柴进海鲜舫”不仅卖海产还能代加工，二楼“智多星百货”里能买到上千种小商品……为了让这些新业态更有辨识度，市场还专门为每一家业态设计了水浒卡通人物标识，并推出打卡地图引流。

慕名而来的“流量”，能否转化为消费“留量”呢？商户最有发言权。64岁的程国华，在这里卖了40多年水产品。宋江菜市改造完成后，他原名“华太公”的摊位有了个新招牌：“阮小二鱼圆”。

“效果真的好！”老程竖起了大拇指。2.5元一颗的鱼圆，目前一天能卖出2000颗左右，比起市场改造前翻了一番。“很多打卡者，是沿着地图上的点，一个个逛过来的。到我的摊位了，就顺道买一些，新客慢慢成了老客。”

“科技树”提升实用力。笔者注意到，西湖区菜市场在完成改造后，同步“上线”的还有大批智慧应用。在西溪菜市，一套智慧低碳环境调控系统，可实时监测场内温湿度、空气质量、人流量等数据，并通过三维数字孪生技术实现远程可视化管控。配合专业的新风系统与三层排水设计，以往菜场常有的潮湿、异味等问题得到根本改善。

在宋江菜市，大屏幕滚动着商户和商品销量排行。这种类似于网购热门商品的导引，通过菜市场统一的智能电子秤收集和上传信息，能够让市民清晰地知道市场里当天的热门商品和“金牌”商户是谁，而这套智能系统，已成为西湖区新改造菜市场的标配。

另外，扫脸就能得到专属健康报告的AI健康师、手机“碰一碰”快速结账功能、智能炒菜机器人等频繁现身西湖区菜市，既让“买菜”这件事多了新功能与新乐趣，让这些产自本地的新科技有了一展身手的舞台，真可谓“一举多得”。

“生活气”提升黏合力。宋江菜市二楼，开辟了居民服务专区，常态化驻点理发、缝补、衣物修改等服务。几块、十几块的生意虽小，连接起来的却是街坊邻居们的心。

“菜市场，是城市的‘社交处理器 ’和社区的‘客厅’。它不仅是买卖场所，更是邻里交往、信息交换、构建社区认同感的重要空间。”同济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副教授孙哲认为，菜市场的改造更应融入“15分钟社区生活圈”的规划，使其成为一个多功能的社区服务综合体，集成“小修小补”、社区食堂、儿童活动等功能，满足居民的全方位生活需求。

“对于人口稠密、寸土寸金的老城区来说，生活服务设施往往很难落地。改造后，菜市场的环境变好了，容量也大了，我们能相互引流，共同成长。”周林刚说，接下来宋江菜市将在三、四两层进一步拓展餐饮、娱乐休闲等功能，不久后，这里将进化为一个生活综合体。

西溪菜市。记者 曹坚 摄

“网红”变“长红”

中午时分，在西溪创意大厦上班的陈小姐和同事们，又一次来到文二菜市。只见她进菜市挑选了蔬菜、牛肉和明虾，转而走进“尚原坊”找厨师代炒。很快，姐妹们落座菜场外摆区域，美滋滋地吃起了午餐。

2024年1月，文二菜市首期升级完毕，正式营业。作为西湖区本轮改造提升中的首批“面市者”，文二菜市可谓“初代网红”。可是，在经历了开业期的新鲜感之后，文二菜市的吸引力却没有下降。今年，文二菜市的日均人流量超过了1万人，营业额较改造前增长了80%以上。

“设计感和硬件的提升，确实是提升菜市场人气的第一步。但是，漂亮终究会习以为常，硬件也总有一天会老化。”文二菜市招商部主管甘国英告诉笔者，想让菜市场“网红”变“长红”，关键还看运营。“而运营的成败，在于一个个细节把控。”

有一些细节藏在菜场改造的过程中。比如，一些地方的菜市场在提升改造后，为了尽快收回成本，把“边边角角”都租了出去，导致重新开业后没多久，又回到了拥挤、逼仄的老路上。而文二菜市改造前有190多户商户，改造后这个数字缩减到了150多户，反而降低了20%左右。

“利用腾挪出来的空间，我们将出入口从2个增加到了4个，把原来不到1米的过道拓宽到了2米。另外，提升逛菜市的体验和乐趣，我们还增加了公共服务空间和文化空间。”甘国英说。

还有大量细节落在业态和商户的管理上。一个位于菜市入口处附近、人流量巨大的“黄金铺位”，居然一度空了超过3个月，来洽谈的意向者来了一拨又一拨，却都因为“不符合市场的业态需求”被婉拒了。

最终，这个铺位今年7月“花落”一家名为“陶气分子”的健康茶饮店。“我们之前在杭州开了6家店，全部都在综合体。”该店负责人杨美丽说，他们主营的果蔬茶饮，与菜场的“气质”相匹配，另外他们还根据菜场特色，推出酒酿饮品，“目前，文二菜市这家店，是我们所有店里生意最好的。”

浙江大学管理学院副教授黄浏英表示，菜市场改造，应处理好颜值与功能的本末关系。而成功的改造，必须守住 “质安、价平、量足、便购” 四条底线，居民不会为单纯的“好看”长期买单。

今年下半年，西湖区在全省率先发布《农贸市场食品安全管理规范》团体标准和《西湖区农贸市场长效管理办法》，并以此建立起一套科学、公正、透明的建设体系和综合管理体系，力争菜市场从“网红”到“长红”、从“形态美”到“机制美”的跨越。

笔者注意到，这批政策所设立的标准和导向，已在西湖区各家菜市场落地。

守护舌尖安全。西湖区已在菜市场设立食品安全检测站点26家，浙食链重点品类“上链”率98.83%，食品安全责任保险、问题食品保险购买率达100%。

商户优胜劣汰。根据环境、质量、服务等指标，为菜市场的每一家商户打分，排名前列的商户获得实物或者荣誉奖励，排名末尾的商户被劝退离场。

笔者还了解到，接下来西湖区将继续从菜市、甜蜜、银发、阅读、赛会等方面入手，寻找更多的“小切口”，在群众身边的“关键小事”下功夫，推动民生工作提质增效，让“品质”成为西湖区发展的代言词。

【专家点评】

为城市高质量发展寻找新增长机会

清华大学建筑学院城市规划系教授、博士生导师田莉

在城市化进程从外延式扩张转向内涵式提升的今天，老菜市的改造已不仅是简单的民生保障，更是城市有机更新的重要缩影。杭州西湖区的实践之所以能“改出新天地”，关键在于其跳脱了传统市场翻新的旧思路，探索出一条可持续的长效发展路径。其成功经验可归结为以下三个层面。

首先，老菜市改造的核心在于精准把握了新时代居民的需求变迁，并将长效运营置于短期获利之上。面对生鲜电商分流与年轻消费群体崛起的大趋势，深刻洞察到年轻人并非拒绝菜场，而是拒绝陈旧、无序的购物体验。更为可贵的是，项目展现出对运营长期性的深刻理解。无论是文二菜市主动缩减商户数量以拓宽通道、增加公共空间，拒绝“黄金铺位”的短期租赁诱惑以引入匹配业态，还是全区建立长效管理机制，都彰显了“留白”的远见。这种不以即时租金回报最大化为目标，而是致力于营造良好生态、培育持续吸引力的做法，是市场能够保持活力、避免“改造后即回落”困境的根本。

其次，设计赋能与文化内涵的注入，协同业态升级，共同重塑了菜市场的空间价值与社会角色。改造后的菜市彻底告别了“老、脏、挤”的刻板印象，通过古荡的“民国风”、宋江的“水浒宋韵”等差异化主题设计，将菜市场从单纯的交易场所升级为具有审美趣味和文化认同的“打卡地”。这不仅是颜值的提升，更是空间功能的深刻变革。它重新激活了疏远的邻里关系，成为社区认同感的发生器，吸引了年轻群体的回归与驻足，成功地将短暂的“网红流量”转化为稳定的社区“消费留量”，证明了良好的设计与独特的文化IP能够直接创造经济价值与社会价值。

最后，体制机制的系统性创新是确保更新成果得以巩固并实现多元目标的根本驱动。西湖区的实践超越了“重建设、轻管理”的传统模式，通过出台《农贸市场食品安全管理规范》团体标准和《长效管理办法》，构建了一套覆盖食品安全、商户激励、消费保障等全方位的制度框架。“智慧菜场”的数字化管理、“销量即时排名”的透明化引导、“商户优胜劣汰”的动态化管理以及“先赔后付”的权益保障机制，共同形成了一种驱动市场持续优化的内在动力。这套体系明确了各方责任，设立了清晰导向，确保了食品安全、物价稳定、诚信经营等民生底线，最终实现了提升消费体验、激励优秀商户、保障公共福利的多元共赢目标。

西湖区的案例生动地证明，即便在经济增长面临挑战的时期，城市发展的机遇并非必然来自于宏大的增量投资，更可以蕴藏于对现有存量的“小而精”的创新改造与精细化运营之中。

老菜市的焕新，正是通过这种精准、有机的微更新模式，激活了城市毛细血管的活力，满足了人民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同时为消费注入了新动能，为城市治理现代化提供了宝贵的实践样本，展现了在高质量发展阶段寻找新增长机会的另一种可能。